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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几天,李文星事件仍在被热议。焦点之一,便是将李文星骗入陷阱、直接导致其死亡的传销。

上周六,书单君发起了一次征集,请“书米”们讲述自己,或者亲朋好友被骗入传销组织的经历。

两天时间,我们收到了数百条长篇反馈。虽然有所预期,但大家的讲述,仍让我有触目惊心之感。没想到,有那么多人曾身陷传销,更没想到,许多人此前并非对传销一无所知,也并非没有戒备之心,然而在蛊惑与诱惑之下,不少人还是一步步走向了危险。具体的故事,明天我会选一部分整理出来,分享给大家。

今天,书单君先特别和大家分享一本与传销有关的书:《中国,少了一味药》

2010年初,作者慕容雪 村在朋友的帮助下,使用原名“郝群”,潜入江西上饶一个传销组织,卧底23天。其间,他看到了种种远超想象的荒谬之事:善良的好人被骗子愚弄,过着悲惨的生活;人们离乡背井,为一个谎言虚耗时光;孱弱的老人、营养不良的青年,受了邪恶的教育,越发贫穷和乖张……

传销组织是怎么洗脑的?为什么那么多人(其中不乏教师、大学生、知识分子等社会精英)会被它蛊惑?为什么在公安打击、媒体警示之下,传销依然屡禁不止?

《中国,少了一味药》,也许在某种程度上,会给我们这些问题的答案。

“哥,欢迎你一起来干行业!”

2009年12月31日凌晨,郝群(即作者慕容雪 村)抵达了江西上饶,传销组织派了两个女人来接他,一个叫小琳,一个则被称为“嫂子”。

两人年纪都不大,见到郝群,便一口一个“哥”,热情地嘘寒问暖,“嫂子”还说:“哥,你终于到了,给家里打个电话吧,报个平安,省得家人惦记。”

如果你涉世未深,很可能以为自己遇上了好人。实际上,这是传销组织的接待规矩:见到新人,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往家里打电话,先安抚住家人。因为接下来,会有很多不可想象的事,等进了窝点,发现事情不对,一个电话就可能酿成大祸。

窝点位于一处黑漆漆的旧楼房,不大的房子里住了8个人,沙发吱呀作响,洗手间没有插销,便池变黑发黄,黑心棉被子有一股足球队员的球鞋味……郝群说,自己仿佛走进了噩梦。

第二天吃过早饭,一个叫刘东的男人满面堆笑地对郝群说:“哥,我带你出去转转?”郝群后来明白,这个刘东,是他的“引导人”,小琳是他的“推荐人”,这一屋子男男女女,其实各有分工,有人负责监视行动,有人负责向上联络,有人负责临时应变……一群人处心积虑地对付一个人,除非有极高的定力,否则很难保持清醒。

说是“转转”,在几条巷子七拐八拐之后,刘东把他带到了一栋居民楼下:“哥,这是一个朋友家,我们上去坐坐。”到了七楼一户人家,一个二十二三岁的高个子姑娘开了门,刘东热情介绍:“哥,给你介绍一下,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——贾总!”

“贾总”的主要任务,是给郝群上第一课:解释谎言

在传销者的口中,谎言分为两类:恶意的“黑色谎言”和善意的“白色谎言”。如果新人是被家人朋友骗来的,他们就会说:

你被骗了,一定很生气吧?我劝你消消气,因为不光你,他,他,他,还有我,都是被骗来的,不光我们,这里还有大学教授、硕士博士、黑社会老大、身家千万的大老板……我告诉你,全是被骗来的!人家大学教授都能接受,你为什么不能接受?

你仔细想想,他骗你钱了?骗你人了?他图什么呀?无非是看到一个好机会,想拉你过来一起发财,你有什么可生气的?

为什么不跟你明说?嘿,明说你会信吗?你现在工资多少?一千?两千?如果我告诉你,现在有个机会,可以让你每月赚到万元收入、六位数,你会信吗……

这段话主要利用了人们的从众心理,当你一想到还有几万人和自己一样来到这里,自己只是几万分之一,好像就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了。

▲2013年,安徽合肥清理传销人员。一名孩子跟随深陷传销的父母,她本该拥有幸福童年。来源:合肥晚报 牛国梁/摄

接下来的两天就是这样:早饭—“出门转转”—午饭—“出门转转”—晚饭—学习内部资料,睡觉。郝群经刘东和“嫂子”引见,先后见到了“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”许总、麻总、张总、罗总……

在他们嘴里,大家正在做的,叫“连锁销售”,是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,是一个推动经济发展、解决就业的好行业,只要加入行业,人人都能成功!

要“干行业”,就要先吃苦,睡大通铺,每天吃菜市场捡回来的烂菜、吃半盆水几十粒米的“行业饭”;

要“干行业”,就要听前辈教导、学习错字病句连篇的名为《业务洽谈》的内部经典。这部经典里的“业务”,看似七七八八,实际上归结起来就一项:拉人头!

从实习业务员升到业务组长,要至少拉1个人;升到业务主任,要拉9个人;再升到业务经理,要发展64个下线,每人至少交3800元,按10%提成;从业务经理做到高级业务员,要发展600个下线,能赚到二十多万……


听起来非常美好,但只要稍微动脑子算一下,就会发现破绽:

1个人成功,600人垫底;600人成功,36万人垫底;36万人成功,两亿多人垫底;两亿人要成功,要有1200亿人垫底,那时地球上的人已经不够用了……

如果我把所有的家人、亲戚、朋友都拉来,凑够600人,每人交3800元,总数是228万,我因此能赚到24万,还不足一个零头,拿228万换24万,这就是传销者追求的“成功”。

窗户纸一戳就破,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对此深信不疑?难道,上当受骗的那些人,都是笨蛋傻瓜吗?

郝群发现,绝非如此简单,传销组织有一整套洗脑的方法,一个正常人进去,很难不被洗成传销信徒。

制造愚蠢

如果你不慎落入传销组织,与洗脑者交锋的第一战,你会怎么说?义正言辞地指出是传销?

那只能说你图样了。这招人家早有防备。

郝群就向给他上第一课的“贾总”说:“你们好像是在搞传销。”结果,一群人都笑了,“贾总”说,不急着下结论,先调查了解一下。

而另一位小头目“麻总”则这样回答:

哥真聪明,就是传销!所以说,销售模式分为三个发展阶段:传统销售、连锁销售、传销。传统销售最低级,所以被连锁销售取代,而传销最高级,又取代了连锁销售。可在1990年,我们国家犯了个大错误,越过连锁销售,直接引进了传销,可是我们的生产力水平、国民素质都跟不上,最后怎么样?

假货泛滥、偷税漏税、绑架勒索、打针吃药……最后国家没办法了,只好在1998年明令取缔,也就是在同一年,又花七亿元引进了另一种更符合中国国情的销售模式,那是什么?就是我们现在干的连锁销售

这段很有代表性,它包含了传销理论洗脑的常用伎俩。

比如,偷换概念,拿“连锁销售”掩人耳目;

比如,拿国家当幌子,拉大旗扯虎皮;

比如,使用具体的年份、数字,让讲述看上去有理有据,等等。

其中,拿国家当幌子这条,对于有计划经济思维残留的人,杀伤力极强。为了佐证这一点,传销人员往往还会摆出若干“事实”,比如“国家为了解决就业,让我们搞试点”;比如“上万人统一学习、行动,说转移就转移,没有国家支持行吗”;比如“组织内部成员打电话不要钱,因为政府的政策支持”,等等。

传销组织的洗脑,是一套理论、制度、环境配合的系统工程。根据郝群的描述,书单君发现这套洗脑手段竟和邪教有4点异曲同工之处——

第一,行为控制。尤其对新人,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让他“独处”,因为人一旦独处就会清醒和思考。作息制度也很严格:

值日生六点钟起床煮饭;六点十分,准时叫醒全屋事业伙伴;六点二十,衣冠整齐、床铺整齐,走出房门;六点半之前,洗漱完毕,开始晨读;七点,准时开饭;七点十分吃完早饭,开始晨会……

第二,资讯控制。郝群在卧底期间最难受的,就是难以接触到除了《业务洽谈》、《生活管理二十条》等洗脑“圣经”之外的文字。

▲ 2014年,西安。19名疑似传销人员被清查,警方在其出租屋发现的若干图书和笔记。来源:华商报

第三,思维控制。郝群将这一做法称为“用口号来格式化思想”。

传销组织都是口号狂,他们把一切概念都标语化、口号化,比如干行业的“四快五保”、“六大杀手”,奋斗过程“过三关”,成就事业的“黄金定律”、“六大心态”,与人相处的“三多三宝”……这些口号听着响亮,说着豪迈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傲慢劲儿,最大的用处就是把人脑格式化,让成员思想统一,步调一致,永远不会东想西想。

第四,情感控制。传销组织会尽力制造和培育恐惧感,让人们怕离开、怕外界、怕自己拿主意,将所有试图离开的人,都斥为“懦夫”、“怂包”。同时,对成员之间的感情有着严格的规定,连合法夫妻都不能过夫妻生活,情侣也不能牵手、亲密。

谈情说爱不仅浪费时间、浪费金钱,还会影响我们自身的情绪。你是夫妻关系也好,恋爱关系也好,只要加入行业,就只有一种关系:推荐人和业务员的关系。等你把行业干成功了,再去谈儿女私情也不迟,要知道,再浪漫的爱情,也必须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之上。

▲ 2011年,西安,一名曾遭非法控制的女子(前左)痛诉遇袭经历。来源:华商报 李晖/摄

言论控制、思想禁锢、隔绝外界,在这样的环境下,被洗脑成功的人就会做出让人难以理解的荒谬行为。

比如,传销组织的伙食标准是每人三毛五,这么点钱,别说肉,连正常的菜都是买不到的,只能去捡没人要的烂菜叶,买最便宜的芋母,一大锅里只放一瓶盖油。这样的东西根本吃不饱,然而成员坚信这是干行业必须吃的苦,鸡腿、汉堡摆在眼前,也能忍住。

再比如,传销组织的日常生活有“过三关”的说法,其中之一是冷水关。要求在冬天也只能用冷水洗菜、洗衣服,女性经期也不例外,洗菜还不准戴手套。小琳的手指因此冻得青黑,多处冻裂,郝群骂她:

“你傻啊,戴个手套怎么了?怎么这么死板?我告诉你,疼可是自己的,没人替你疼!”

小琳转身微笑,大声回答:“我这是为了我的未来,值!”

如果你觉得小琳的层次低,容易被洗脑,那么大学生郑杰则可能会让你惊掉下巴。

郑杰毕业于南阳理工学院通信工程专业,参加过物理竞赛,讲起黑洞、普朗克常数、测不准原理、相对论来头头是道,以他的水平,在大企业找份工作不算难,但他在被妹妹骗入传销组织后彻底被洗了脑:

一个月就赚那么点钱,有什么用?还是干行业好,只要吃两年苦,我就能赚几百万,到那时,嘿,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!

有一次,他和郝群在路边看见一个乞丐,吃着新鲜的热包子,样子十分陶醉。

我和郑杰眼睁睁地看着他大吃大喝,肚子咕咕地叫,嘴里直冒口水,郑杰感慨:“唉,乞丐都比我们吃得好。”我说是啊,你也饿了吧?他一脸委屈:“当然饿了,谁不饿啊?”我鼓动他:“那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好不好?鸡翅、鸡块、汉堡包,你随便点,我请客!”郑杰回头看我一眼:“哥,这就是你的不对了,行业有行业的纪律……”


说这句话时,郑杰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走起路来像要被风吹倒。

他们为什么不愿从骗局中醒来?

卧底23天后,郝群向警方举报,端掉了传销窝点。

但故事结束了吗?

并没有。从某种程度上,他们这些人也是受害者,警察能做的只是教育。

▲ 2012年,福州,重庆彭某被同乡骗到传销窝点,后逃出,无处可归,被民警送到救助站。来源:东南快报

郝群在书的结尾写道:

事实证明,我只是做了一场可耻的秀,不仅没能让他们脱离苦海,反而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。就在我离开不久,他们又重新聚在一起,继续做传销,继续洗脑,继续欺骗自己的家人和朋友。几个月后,这个团伙搬到了湖南邵阳,有几个人离开了,可大多数都在,我相信他们还在吃三毛五的菜, 睡着一扯就烂的棉絮,却依然抱着那个五百万的绝望之梦。

但在现实面前,赚钱的永远只能是在顶尖吸血的少数人,98%的人都会赚不到钱。

包括那些上了平台的人。

在传销组织中,“上平台”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境界。它意味着你已经发展了600份,金额达200多万,能从此不再睡地铺、过苦生活,取而代之的是传说中“月入过万,天天住酒店”的神仙日子。

反传销人士王文斌曾是传销组织的一员,并且上了平台。他这样描述:

“终于到了上平台那天,开酒会,拥抱,送花。我特别激动,被人抬到酒店礼堂的讲台,一上台就开始哭。然后轮流发言,自己是怎么顶着艰难和误会走到这一步的。在酒店里住了3天后,上平台的第四天,公司就找个理由让我们搬出来了。我开始怀疑了。”(引用自新世相:《这把专砍弱者的刀还会存在20年吗? | 传销往事》)

直到3个月后,王文斌才明白事情的真相——这从头到尾,都只是少数人得利的分钱游戏,所谓的保底过万的日子根本不存在。

上级对他只说,“你想做也可以,不想做也可以。但是你要想一想,你下面人怎么办。”

王文斌想了想:

“下线有离婚跑来的,贷款的,退学的,辞了工作的。很多人不敢走,觉得不好交代。以前我看到有人自己逃跑,还觉得他们傻。这么好的行业,居然错过了。后来我自己走了,有些下线特别恨我,现在完全不联系了。当时最怕的是有人找到我家里闹。我家就我妈一个人,就怕这个。出来的时候,29岁,没房,没工作,没女友。对人生都绝望了。”(引用自新世相:《这把专砍弱者的刀还会存在20年吗? | 传销往事》)

▲ 传销于上世纪90年代进入我国,1998年被定为非法。图为早期传销者集体幻想成功场景。

这是一条让你很想上的船,它会给你梦想,给你光环,给你奋斗的幻觉,给你成就感,甚至给你家的温暖;

但这也是一条上了便很难下的船:执念、欲望、面子、利益捆绑,以及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。

郝群说,中国,少了一味名叫“常识”的药。

常识就是,天上不会掉馅饼,也不会有交3000块就能每月坐收二十万的好事;

常识就是,没有不付出努力就获得的成功,一本万利的机会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。

▲ 2012年,湖南长沙市,一传销窝点被查,涉嫌传销人员被遣返。来源:长沙晚报 陈飞/摄

书单君深知,对于已被传销组织洗脑的人,这样一篇文章可能无法让他醒悟。但出于读书人的责任,我需要让更多还未被传销染指的人和家庭警醒,因为你永远不知道,一个看起来那么美好的机会背后是什么样的陷阱,尤其当这样的机会,来自你最亲近或信任的人。

愿李文星安息,愿邪恶远离每一颗善良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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